赵师梅是我共曾祖的堂兄。在家族中,我与他相处的时间较长,我受到他的教诲和帮助最多。我的体型、面容与他相似。不少同事以为我俩是同胞兄弟。现谨就所知,写此资料,以供参考。
一、辛亥革命,视死如归
儿时我与师梅兄同住楠木园老家,是王爷庙小学的先后同学,都受到过他父亲致甫公的教育。他又是巴东高等小学的学生。他高小毕业回家时,我参加过欢迎他的队伍,因为当时家乡人认为高小毕业等于中了秀才。他到武昌读书后,暑假回家时,给我的母亲讲秋瑾等革命烈士的事迹。我怀着惊奇的心情旁听,记忆犹新。1911 年秋,我父亲从日本留学归国,拟去北京参加留学生的特科考试,住在武昌邓玉麟同乡所办的同兴学社内,与师梅兄朝夕相见。正值辛亥起义,革命成功后,父亲不能去北京考试,先行回家,备述师梅兄参加革命的英勇事迹,我们听后至感敬佩。
1996 年,我意外地从家人手中得到师梅兄曾经应其胞弟学文的请求,为编家谱而写的《回忆录》,记参加辛亥革命经过甚详。其中写他与幻生兄被捕后一同关到警察局时,虽然跑了半天,又未吃午饭,但精神很好,就坐到地上下“成三棋”,一直到天黑,两人都在地上睡着了,直至午夜才被人叫醒。他俩这种为了革命成功、无所畏惧的精神,令人十分感动。后来师梅兄在出征前照了一张身着军装。手执步枪的像片,反面亲书:“赵学魁,字师梅,号文末,此影摄于黄帝四千六百零九年九月二十七日,即进攻汉口之纪念日也,时年十八岁。”看到这张照片,感到他为了革命视死如归的精神,跃然纸上。
二、留学美国,先人后己
辛亥革命成功后,师梅兄随黄兴到南京,见到孙中山先生。孙先生以总统身份选派武昌首义军中24 名青年学生到欧美留学,师梅兄与幻生兄名列其中。有关出国事宜后来移交北京政府办理,分为两批,他俩均列第二批。1913 年秋,第一批学生到北京准备去美国时,武昌有一位青年因父丧未能成行,师梅兄让幻生兄替补并亲自送幻生兄去北京。当时我与双亲正在汉口,曾同去车站送行。他俩到北京后,主管人员要让被替补之人签证,让师梅兄替补,故师梅兄得以首批留美。而第二批后来被取消了,幻生兄故未去成。师梅兄对有利益之事一向让人,此其一端。
20 年代,每年暑假,我到韦家荒拜候师梅兄的祖父和父亲。他们将师梅兄从美国寄回的家书给我看,我得知师梅兄在美国学习的情况。我经常与他通信。他曾寄给我集邮册、日记本和在理海大学时的照片。这张照片留下了他当年的丰采,我珍藏至今。
三、矢志教育,不愿做官
师梅兄出国前只认识26 个英文字母。到美国后,由驻美使馆安排他从小学、中学读起,后来他考取理海大学,成绩优异,获奖学金。毕业后,在纺织机制造厂实习一年,充实了机械制造知识和技能。1922 年秋他来信告知回国日期,但久无消息,家人至为悬念。当时我在北京工业大学肄业,住在校外公寓。某日,我忽然听到他在门外叫我,喜出望外。我曾学写新诗一首,以记其事。在交谈中方知他到上海后曾往谒孙中山先生,孙先生勉励他从事教育。随后他与李西屏(辛亥革命同志,一同回国)同去湖北黄冈李的家中一行,所以久未通信。
他到北京后,首先到教育部报到。接待人员拟介绍他到实业部任职。他不愿当京官,未就。遂去看望黎元洪总统。黎嘱师梅兄回武汉替他办一所江汉大学。师梅兄回到武昌,与当政的黎总统四位旧部接洽。他们对办学校不热心,没有办成,只好在武昌高等师范教数学,暂作栖身之计。后来应聘到湖南大学、武汉大学、华中工学院及武汉工学院当教授,创办了三个电机系,终身从事教育事业,桃李满天下,为国家培养了不少优秀人才。
四、失恋隐痛,对友宽厚
师梅兄在武昌高师任教时,租到武昌涵三宫特2 号院内几间平房,与李西屏同住,雇一女工做饭、洗衣。当时李西屏没有工作,一切费用均由师梅兄负担。1923 年秋,我接未婚妻吴耕烟到武昌上学时,师梅兄请求武汉中学董必武校长破格录取她,开男女同班的先例。当时我俩曾到师梅兄处小住,见到他的女友李素。我去北京后,收到师梅兄寄来印着“素梅婚约”的喜帖。我为他俩订婚感到高兴,曾去信祝贺。次年秋我同耕烟结婚时住到涵三宫特2 号,师梅兄已应聘去湖南大学任教,李西屏已他去。房东左太太告诉我:李西屏已与李素结婚。因为那时有“同姓不婚”的习俗,李素改名为理素。左太太以李西屏长期受到赵师梅的资助,而趁师梅兄不在武昌时夺其未婚妻,认为李西屏“太没有良心”,至为不满。师梅兄遭此巨变,内心必甚痛苦,但他从未告我。我则既不便、也无词向他表示安慰。而师梅兄对李西屏从无怨言。做到了“君子绝交不出恶声”的古训,还对李西屏前妻之女李若斯供给学费。他这种“以德报怨”的崇高品德,实在令我敬仰不已。近来得到师梅兄长侄宗浚抄来师梅兄于1925 年至1943 年所写的诗词77 首,其中有怀念“故人”的词句,和夜间孤立庭前的情境,以为是苦念李素的写照。师梅兄一生旷达、乐观,除此次失恋,不会令他如此伤感。师梅兄的众多学生均不知此事,甚至有人认为是传奇故事,为文刊《珞珈》。过去我虽借与同学通信略述此事,但至今仍有人以为神秘而问我者,故就所知写此短文,以明真相。
五、水电建设,诸多功劳
武汉大学建筑珞珈山新校舍时,校长王世杰和工学院院长石瑛以教授名义聘请师梅兄主持水电建设工程。当时武汉没有承办此项工程的公司。从设计、定货、搬运到施工诸多繁重工作均需师梅兄一人承担,长期操劳。如采购发电机组及其设备等,需要汉口几家洋行报价。除声明不受公开的“回扣”外,要求他们各自报最低价格。他们为了能以其产品的铭牌作为向广大学生宣传的广告,争报最低价格,因此为学校节省了大量的建设经费。
当时学校没有会安装设备的工人,师梅兄常到现场指导工人拌混凝土,浇注于基础螺钉孔。亲自抬杠,大声喊“抬起”、“放下”,与工人同劳动。我不但学到安装机器的知识,还为他热爱劳动、与工人打成一片的精神所感动。武大建校初期,在武昌高师校址办公。一日师梅兄约我同某洋行外籍销售工程师到石瑛院长家商订合同。途中洋人笑问:“我们身高腿长,跨步比你们大,同行有无困难?”师梅兄立即答道:“我们加快速度,还可超过你。”我虽觉累,但以师梅兄的机智答话表现出不示弱于洋人而自豪。
六、助人为乐,点滴事例
武大迁到乐山后,我与师梅兄同住陕西街21 号,雇工做饭。庆善骙教授来校途中遇匪,衣物尽失。他求助于师梅兄,曾在我们处食宿了几天。后来师梅兄为他解决了衣食住问题才去。郭玉骅同志告诉我:他的父亲郭霖教授去世后,存折只剩四十余元。他刚上大学,不知所措。师梅兄向学校申请资助,并处理丧事,解决了他们家中的困难。师梅兄一生乐于助人,从不自道,知者甚少。
师梅兄爱走路,初到乐山时,星期天必郊游,我曾同去数次。后来教授们也来参加。师梅兄事先选好景点,买好面包,到时一同出发,找个茶馆,边坐边谈,兴尽而归,与众同乐。1938 年暑假,有几位教授倡议游峨眉山,推师梅兄领队。他事先借到县志,抄下峨眉山图形,记出景点及里程,并为不能登山的同人雇妥滑竿代步。约时出发,他走在最后。每到一处,他就所知告诉大家,有如导游。先到山顶的同人向庙宇主持僧人求宿。和尚初不愿开上房。同人戏称:“我们的团长在后头。”和尚以为团长是军人,立即打开上房。待师梅兄到后,同人告诉他是旅游团的团长,和尚才知上当,当时传为佳话。师梅兄热心为同事们服务,事例甚多,此其一端。
七、士为知己,勉长训导
1939 年教育部令武大设训导处。王星拱校长以师梅兄系辛亥革命元老,一向爱护学生,推荐他任训导长,实为暗中抵制上级。师梅兄好友戴铭巽教授劝他不可任此职,因此那年暑假师梅兄破例未先期返校。王校长托我去信劝他早日返校。师梅兄情不可却,只好屈就,任训导长职达四年之久,营救了不少进步学生。《武汉大学校史》中曾有记载。其中记有教育部以武大执行导师制不力,训导处形同虚设,提出严厉批评之情节。抗战胜利复员时,教育部调王星拱任中山大学校长,未回到珞珈山原校;而师梅兄则在文革期间在武汉工学院因训导长的历史,被诬为“侩子手”,惨遭迫害。可谓同一事由,在不同的政权下,又同遭不幸,岂非奇事。
师梅兄在“文革”中虽然遭受屈辱,但他从未告人。今年见到一首诗词可以表达他的心情,录之于下:
众口诚能铄金,积毁可以销骨。
身在管制中,指责罪儿全无。
全无全无,顶到水落石出。
(赵学田,系赵世梅堂弟,1900 年出生, 1999 年逝世,湖北省巴东县人。曾任华中工学院机械制图教研室主任、教授。我国著名的教育家、工程图学专家和科普作家,我国机械制图学科奠基人之一。原文写作于1997 年,发表在《无私奉献一生的赵师梅先生传略》一书中,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