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28日晚上十点半左右，我国电力规划领域泰斗级专家丁功扬先生因感染新冠，永远离开了我们。功扬先生自1956年从华中工学院（现华中科技大学）毕业以来，为中国电力规划建设事业奋斗六十余年，其卓越才华与突出贡献令人景仰，实事求是、刚正不阿的人品令人敬重。作为功扬先生的学生、朋友和校友，值此清明节和功扬先生百日祭来临之际，写点文字以作悼念。
一、学生时代
丁功扬先生，1934年11月9日出生于河南省南阳市宛城区东关街道河街，回族。河街位于南阳老城区东南部，是一条古老的、全市闻名的民族街。在明清时期，南阳的航运十分发达，是周边几个省市航运的重要枢纽之一。河街即依托码头而建，临河为街市，故称河街。功扬先生先辈在河街经营有道，颇有产业。功扬先生少时聪颖，高中就读于南阳市第一高中。水电专家张勇传院士也毕业于该校，和功扬先生同年考入华中工学院。1956年从华中工学院发电厂配电网及联合输电系统专业（电力专修科）毕业，班主任为温增银教授。大学期间，功扬先生学习成绩优良，当过班长。1956年开始，华中工学院选派了包括何仰赞在内的多名同学，分批次去苏联学习。据功扬先生本人讲，他本有机会去苏联进修，但因家庭成分问题未能成行。
二、悟道
1956年9月，大学毕业分配至东北电力设计院工作。1957年3月至1972年7月，调到刚刚成立的西北电力设计院工作。1972年7至1979年5月，在水电部陕甘青宁电力办公室工作，主要参与了我国第一条330kV输电线路刘家峡—天水—关中线路的规划设计。陕甘青宁电力办公室设立联合调度所（相当于网调），功扬先生曾负责调度工作，亲身经历了多次电网稳定破坏事故。身为调度员，处置事故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但是从来没有因失败而受过处分。后来他也一直觉得那时的风气比较好，遇到事情实事求是地分析问题、解决问题，而不是动不动就追究谁的责任。上世纪70年代，我国电网失稳事故频发。1978年电力部生产司组成工作组，调研70年代电网事故以及世界大停电事故，总结经验教训。功扬先生即为该工作组成员之一。
1979年5月至1979年11月，功扬先生调到中国电科院，应用周孝信院士开发的仿真程序研究稳定问题，开启了其本人的“龙场悟道”。仿真程序当时很少人用，遇到问题也没人交流，只能自己琢磨。经常一个问题卡住后，翻来覆去地想，走路、吃饭、睡觉时都在想问题。只要问题没搞懂，走路碰到人也视而不见，谁也不搭理。一旦问题搞明白了，得意洋洋，去个小饭馆，要一盘炸带鱼，一杯二两半的二锅头，一碗白米饭，吃饱喝足，回到宿舍睡大觉。何其快哉！
凭着孜孜以求的钻研精神和聪明才智，功扬先生对电力系统稳定问题融会贯通。多年以后，当谈起水锤效应对稳定的影响、暂态稳定后的静态不稳定、稳定极限计算时，如数家珍。
三、建功
在系统性地研究了电网失稳原因后，丁功扬、蒙定中、王梅义三位先生一起起草了第一版《电力系统安全稳定导则》，提出了“加强受端核心电网、分层分区分散接入”（“一核三分”）的电网规划建设指导思想。后又据此指导全国各省网架结构优化调整，推动我国电力系统安全稳定水平上了一个新台阶，稳定破坏次数迅速减少，从1970年~1980年间的年均19次降至“九五”期间的年均0.2次。
四、北上
1979年11月，调到电力规划设计总院工作，后任规划处副处长、处长。当时把西安的家当一卖，总共攒下大概三百多块钱。到了北京后，丁夫人看到首都人民流行买冰箱，向亲戚借了一千来块钱也买了个冰箱，当时功扬先生经济压力不小。后来出了几次国，省吃俭用把出国补贴攒下来，才把买冰箱的债还清。2010年我因公出国时，国人已经开启了出国“买买买”模式，花光补贴和工资，也要买些手表、iPad等比国内便宜的东西。不由感慨，三十年改革开放，中国确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大家富起来了。
功扬先生过了大半辈子苦日子，特别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挨过饿。有一次还特别动情地提到，还记得那时，他母亲整整一个月没吃一粒米。虽然如此，功扬先生对钱财、利益看得比较淡，不曾为了个人利益说过什么违心话，讨好过什么人。2006年5月北戴河特高压输电技术研讨会后，某南方电网高层领导对功扬先生说：“我们的专家还是有良知的”。
电力规划设计总院先后隶属水利电力部、能源部，承担着代部归口管理全国电力规划设计管理工作。作为安全稳定导则的起草人之一，功扬先生在规划处处长的岗位上有机会贯彻其“一核三分”的构网理念。广东电网于2005年形成的双回路内环网即是代表性的案例，体现了一批电力规划人的智慧。
五、三峡工程论证
三峡工程论证时，为电力系统专家组成员、召集人。西安交大王锡凡院士也是专家组成员，当时两人经常辩论技术问题。多年以后，跟他提到王院士时，先生说王老师还是有很有水平的。在论证过程中，严格按多方案技术经济比选的规范开展研究。将三峡工程与可能的替代方案，也就是长江支流上的水电工程（溪落渡、向家坝、构皮滩替代方案）作了一个比较，他认为：“其它地区有些水电站就电站本身而言，技术经济指标优于三峡工程，如，平均单位千瓦投资为1301元（三峡工程为1687元），平均单位电度投资为0.25元（三峡工程为0.355元），这些电站如果只在四川、贵州开发应用，应该说是非常难得的能源开发项目”。但计入输变电工程的费用后，三峡工程的地理优势使得总成本会比上述替代方案更低。直到2016年左右，他还定期记录三峡的水文数据，分析当初规划设计和后期运行的异同，体现了电力人的责任心。
因在工程技术方面的贡献，1992年10月获得国务院津贴。
六、西电东送
1995年5月，功扬先生调至国家电网建设总公司（筹）（后更名为“中国电网建设有限公司”）工作。该公司由国务院于1995年11月5日批复同意成立，主要负责三峡输变电工程的建设及跨大区、跨省联网工程的规划、建设和管理。由时任国务院副秘书长李世勋出任公司董事长，周小谦任总经理，功扬先生任该公司顾问（相当于总工）。我在2008年刚参加工作时，还听到有同行称呼他为“丁顾问”。1998年10月退休。
1999年9月，十五届四中全会明确提出了国家要实施“西部大开发”战略，其中“西电东送”是两大重点工作之一。2000年8月，国务院常务会议明确2005年向广东送电1000万千瓦。退休后，功扬先生任国家电力公司电网建设专家委员会委员，参与了包括西电送广东1000万千瓦在内的全国重大电力工程的论证评审工作。后与国家电网公司关于交流特高压的意见分歧加大，特别是2006年5月北戴河特高压输电技术研讨会后，逐渐退出了国网专家委的工作。之后，返聘至电力规划设计总院，指导南方区域“西电东送”及电力发展规划，直到2017年左右才逐渐减少相关活动。
七、提携后进
功扬先生待人随和，喜欢跟年轻人打交道，帮助、提携后进。在日本调研时，得到了一些关于电气主接线的资料，觉得有可借鉴之处，就把资料送给了广东电网的年轻同志。我本人亦有幸获赠了功扬先生的手稿《现代同步大电网必须把安全放在首位》。在北京集中工作时，功扬先生有次跑到我们的会议室，给我们培训了下输变电工程加价的简化计算。原来在西南电力设计院工作的金小明专家，在功扬先生的举荐下，进入国家电力公司电网建设专家委员会，得以在更大的平台发挥专业才能。
八、才学卓越、人品贵重
功扬先生是卓越的规划工程师，以下三个特点令人印象深刻。一是特别善于总结规律。不论是总结出“一核三分”的电网规划思想，还是指出当季不均衡系数低于0.85时可以不预留检修容量，亦或是把复杂的输变电工程经济评价转换为简单的一个表格，都体现了功扬先生爱钻研、勤总结的特点。二是过目不忘，对数字异常敏感。电力行业的各类数据都刻在脑子里。平时随身携带一个小本子，里面记录着国内外各类别的电力数据，定期更新一下。即使看个新闻，也对里面的关键数据记得一清二楚。记得有次去酒店找他，聊到当天发生在云南昆明的恐怖事件，功扬先生准确地说出了时间、地点、伤亡数据，令人称奇。三是善于表达。他总能根据受众的理解程度，用让人听得明白、记得住的语言把道理讲清楚。这点对于电网规划工作尤为重要。他用“手拉手”、“心连心” 来比喻电网联络的强弱，就是一例。
功扬先生在电力安全与发展方面的主要观点，可概述为以下三个方面。首先，以清晰的结构防范不可接受的系统性风险。交流同步电网有两大特点，就是稳定性和电网输电线路故障后潮流的不可控性。现代化大同步电网，规模大，结构复杂，故障形态具有随机性和不确定性。当电网发生多重故障时，输电线路的输送功率出现大规模转移，只要电网任一线路由于功率转移超过稳定极限，瞬间发生爆炸性稳定性破坏事故，电网崩溃瓦解。各省之间可以“手拉手”式弱联网，保持相互支援，大扰动时松手自保；不能通过“心连心”式强联网，铁板一块，稳定破坏时“血管破裂而亡”。“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于瓦解”。“手拉手”式的弱联网解列“瓦解”影响不大，全网范围的稳定破坏（即“土崩”）是不能承受的风险。其次，坚持多方案技术经济比选的手段，重视经济性。以可接受的安全水平提供尽可能经济的电力供应，是电力发展的根本任务。除了对系统性安全问题可以多花点钱，其他技术方案要多重视经济性，特别是不要为一些不经济适用、单纯高参数、大容量“跑分式”科技创新买单。最后是坚持远近结合的长远观点，实事求是不冒进。大概从2010年左右，他就提出“西电东送”可持续性的问题。今年云南存在大规模电力缺口，与2016年前后云南的大规模弃水形成鲜明对比。
功扬先生秉持公心、刚正不阿、敢说真话品质令人钦佩。在电规总院工作时，领导开会时提出要多琢磨电力部领导想法，功扬先生当即反驳说，电规总院应该多调查研究，掌握实际情况，给电力部领导提出正确的意见、建议，而不是天天揣摩领导心思。1991年上半年功扬先生去苏联出差。在苏联的时候，直观感受到了苏联生活物资的匮乏，超市都买不到什么东西，群众对苏共当局存在不满情绪。回到国内后，领导让讲讲苏联的情况，同行人员支支吾吾，说苏联都挺好，言不由衷。功扬先生听不下去了，打断他，说：“我的判断是，如果苏联政府不抓紧改善人民群众的生活，会很快垮台”。在风波之后不久敢这样说话，难能可贵。
九、告别
2022年12月8日晚，疫情刚全面放开的时候，跟功扬先生通了个电话，聊了聊疫情的话题，他既同意有放开管控的必要，又警惕感染新冠的风险。12月27日再跟他打电话时，第一次没打通，第二次是医院护工接的电话，才知道他已住院，情况不太乐观。次日晚功扬先生即与世长辞了，于2023年1月1日火化，于2023年1月12日安葬于北京。
十、致敬
最后，以如下挽联向功扬先生一生的德行、功业、学问致敬：
电力守望者，编安稳导则，一核三分保电网安全；
规划引路人，筹西电东送，八交九直促经济发展。
丁功扬先生千古！
图1 功扬先生在广东电网公司授课（摄于2014年7月）
图2 功扬先生履历
图3 功扬先生笔记本摘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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